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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特刊丨记忆中的端午

王志宏 伦理学术 2024-01-11







编者按


今天是农历辛丑年五月初五端午节!

《伦理学术》谨祝各位读者朋友端午节快乐、安康!


本期特别推送王志宏老师的散文:《记忆中的端午》,该文描绘了一幅富有乡土气息、田间野趣的端午生活图景。某种意义上,王老师的文字,不仅在回忆他的少年时代,更是在唤醒一种关于端午节的乡土记忆、民俗记忆、文化记忆。






记 忆 中 的 端 午




王志宏/文




1



端午节是怎么来的?


关于端午节来源的说法太多了,据好事者统计,端午节的别名多达二十几个,如端五节、端阳节、重五节、当五汛、天中节、夏节、五月节、菖蒲节、龙舟节、浴兰节、屈原日、午日节、女儿节、地腊节、诗人节、龙日、午日、五蛋节等等,每一个名称背后当有一个来源或理由。我提出这个问题,不是想要写一篇专题论文,证实或者证伪自古及今的各种说法,而是要借此说明这个节日和我们中国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在所有我听说过的说法中,我最喜欢两个:一个说法是家喻户晓且大家津津乐道的,为了纪念屈原,一个为了诗人之死而专门设立一个节日的民族当然是“诗意地安居着”的民族;另一个说法我最早是从村子里辈份最尊的长者口中得知的,端午节之设立是为了迎接天地恩赐以生养人类的谷物。他说:“老古说得好,‘小孩盼过年,大人盼过节。’这个节是指端午节。端午节一过,就该收割早稻了。端午节是为了祈望即将来临的收获。”


我总疑心长者所言才是开篇那个问题的正解。端午正值青黄不接之际,民以食为天,民众望见收获的喜悦,言语不足以形容之,于是专门设立一个节日来表达,这不是极有可能吗?


我的家乡还有一个节日叫“十月朝”,时在阴历十月初一。以我之谫陋,一直没有发现关于它的来源的合适说法。据村里的大人说,这个节日来源于对于一年里一切农事活动结束的庆祝。这两个节日——端午节和十月朝——一前一后,遥相呼应。






2



离端午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为过节做准备了。


最早的准备当属腌咸鸭蛋。


汪曾祺有篇文章《端午的鸭蛋》我很喜欢,我还是先做一回文抄公吧:

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只怪我当初太缺少探索精神和观察能力了,如今记不清做腌鸭蛋的具体流程和工艺了。恍惚记得三、四月间母亲买回几十个鸭蛋后,把它贮进一个装满盐水的坛子里,而在那之后母亲还对这些鸭蛋动过什么手脚,我一概不知究竟。等到端午那天上午,母亲和姐姐把它们从坛子里拿出来,一个一个洗净,蒸熟,午餐时用盘子盛得堆花,放在饭桌上。吃饭时,家人和客人都至少要剥吃一个,客人中如果还有小孩,会多拿一两个,揣在衣服口袋里。


母亲腌鸭蛋的手艺在村子里颇有些名气,她腌出的鸭蛋称得上“质嫩而油多”。粗鲁如我,在吃鸭蛋时常常急急地用力把鸭蛋掰成两半,鸭蛋一打开,除了一股清香流溢而出,慢慢弥散在空气中,还有一溪红油渗流出来,就像是泉水从泉眼里冒一样,有时更夸张,红油简直是溅出来,不小心还会溅到邻座客人的身上。有好几年,带上两个母亲腌制的咸鸭蛋去看赛龙舟,和小伙伴们比比谁家的鸭蛋更好吃,以引起小伙伴的赞叹和垂涎,是我的保留节目。






3



其次要准备好艾叶和菖蒲。


端午前一天或者当天一大早,每家每户都要把它们绑在一起,挂在大门的门环上,据说可以辟邪。此外,端午那天,女孩要把艾叶簪在头上,男孩要把菖蒲系在腰间。


摘艾叶的情形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因为艾叶在家乡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处都是,随地可摘。四处去拔菖蒲,却是我每年端午前要做的一件大事。在我们家乡,菖蒲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大多数都比较矮。在记忆中,我曾经去过很远的地方拔菖蒲,这并非由于它“踏破铁鞋无觅处”,而完全出于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心理,我家的菖蒲一定要是全村最长、最粗的。我仍旧记得,有几年,我提着一大捆高过大人的头的菖蒲,耀武扬威地从小伙伴们面前走过时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气。






4



为端午所作的全部准备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当然是裹粽子。我对吃粽子似乎并不热心,或者说,我对于家乡所做的一切节令小吃,如元宵果、清明果、粽子、蔴糍果和过年粑粑等,都没有特别的兴趣。但是,我很享受观察和参与制作各种吃食的过程,当然也包括裹粽子。


首先是准备原材料。糯米是现成的,咸肉是去年年底家里就腌好了的,但是裹粽子的粽叶是我们小孩采回来的,粽绳也是我们去把棕榈树叶子扯回家,一根一根扯开又一根一根拼接起来的。粽叶边非常锋利,采摘或者清洗时,一不留神,就会割破小孩嫩白的小手,渗出一线鲜血。到城里读大学后发现城里人裹粽子大多用的是白白细细的棉绳时,我常常会在心里产生无声的抗议:这种绳子把一个粽子裹得那么丑陋,而且还不环保。


我虽不笨嘴拙舌,但绝对谈不上是心灵手巧。自小我们的玩具——比如弹弓,高跷,火药枪,红缨枪等等——都是自制的,小伙伴们的玩具常常选材精当,做工精美,和商店里卖的相比亦毫不逊色。我的玩具就不行了,要么是弹弓所选的树桠极其丑陋,开口太窄或太宽,要么两根高桥粗细不一,高跷的接榫不够结实。很多小伙伴都会学了裹粽子,我却通常只是站在旁边看母亲和姐姐裹,偶尔应着她们的使唤递递粽叶,或者把裹好的粽子拿去摆放在簸箕或蒸锅里。


母亲和姐姐(或者说村里的女人)裹粽子时的那套技艺,细细想来,是绝不输于庖丁解牛的。她们麻利地拿过几片粽叶,从粽叶的两头轻轻一挽,将之折成粽子的形状,托在左手上,右手用勺子舀一把糯米,放进去,增之几粒则太多,减之几粒则太少,再从碗里夹过一两粒豌豆米大的咸肉,塞到差不多中心的位置,在手里轻轻托两下,然后扯过一根结好的粽绳,左绑右绑,最后用力一扯,大功告成,一个粽子就裹好了。粽绳的一头从朝上的一个角眼里伸出,剩下的部分只有筷子长短,既不浪费,又适足以轻巧地拎起粽子来。留下一段粽绳,拿起刚出锅的粽子时不会太烫,且同时拿好几个粽子时又可以把几根棕绳接在一起。小孩子百看不厌的,是村里很多女人都会做一种“母鸡带小鸡”的粽子:把四个粽子串在一起,上面的那个比较大,下面的三个小粽子不到它的三分之一大,神奇的是,小粽子中伸出的粽绳正好绑在大粽子下面的三个角上。






5



在无限的盼望和紧张的准备之中,端午节终于来临了。


端午一大早,除了奶奶因为年岁已高,可以睡懒觉以外,天未破晓,全家已经倾巢而出,各自忙活去了。母亲挑了一担脏衣服去河边洗,用我的话来说,她参加由全村妇女举办的村道德风尚评议大会去了,母亲一回来,前些日子整个村子发生的各种大事小事,我们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了,几乎无一遗漏。父亲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小镇上买菜,因为今天会来不少客人,而且极有可能要请吃两顿饭。几个哥哥去禾坪上抓鱼。我和姐姐去采蘑菇。妹妹去放牛。


极有地方特色的事情是放牛,因为端午早上可以放“神仙牛”。


自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乡几乎每家每户都蓄养一头牛。牛是农家宝,那个年代,没有牛,什么农活都干不了,养牛、放牛便成了农户的头等大事。特别麻烦的是,每家都得有一个人专职放牛,无论农忙农闲,除非那天正好要用牛。乡人本来就重男轻女,包产到户后,很多家庭不让处于学龄期的女孩上学,或者让才上了一二年级的女孩辍学,做专职的放牛娃。同样,我们家放牛的重任便落在了很早就辍学的妹妹身上。


家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端午节这天十点钟之前,我们可以把牛赶进茅柴山中,这片山的主人只能把牛赶走,但不得伤害牛,也不能咒骂放牛人。茅柴端午左右长势喜人,清脆鲜嫩,牛特别爱吃,通常吃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管饱一天。但是茅柴是冬天生火做饭的基本燃料,乡人看得很重,常常勤加看护,尤其不能让牛吃。于是一大早,甚至有人半夜起床,把牛赶到山上,到清晨八九点再去寻回,当然也有另一批人也起得很早,把自己山上的牛赶到别人的山上去。


除放牛外,令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采蘑菇。春雨淅沥的季节结束不久,大概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和哥哥、姐姐以及几个堂兄妹各自揣着一个脸盆,穿着高筒雨靴,有时还要撑着伞,到山上去采蘑菇。采蘑菇要早,到了白天,来采蘑菇的人多了,所得自然就少得多。端午节这天自不例外。


初到云南,我曾震慑于云南菌子的美味;在云南待久了,又有点怀念家乡蘑菇的味道了。






6



虽然我对于粽子提不起什么兴致,但是端午的午餐,让我有着特别的期待。


因为奶奶多年吃住在我家,也许还因为母亲的厨艺和父亲的好客,父辈共同的亲戚来拜年送节时总爱在我家吃饭。因为有客人来,这天家里的饭菜会特别丰盛,大多年头里都有两三桌,有时客人吃了午饭还要吃晚饭。


大概因为民以食为天吧,小时候去做客,尤其是有亲戚家做红白喜事,每次吃好饭回家后,一家人都要坐在厅堂数数这一家吃了多少盘,评一评他家是否舍得花钱,做菜的师傅手艺如何。我也回忆一下端午的菜肴吧。哥哥们抓来的鱼是一个盘。我们捡来的蘑菇是一个盘。家里杀一只鸡,也可以做一个盘。腌鸭蛋是一个盘。父亲买来的肉是一个盘。父亲还会买点猪肠子或者腰子,也是一个盘。菜园子里的蔬菜日渐丰富了,随随便便就可以凑出三五个盘。村里的屠夫家平时忙,杀猪时要柴火烧开水烫死猪,有好几年,只要谁家送他们家一点柴火,他们家就会把当日的猪血——它卖不出好价钱——留给谁家吃,因为他们特别照顾我家,我们家常常拿一捆茅柴换一盆猪血:猪血也可以算作一个盘。每天一大早卖豆腐的师傅都会挑着担走乡串户卖,这天家里当然一定会用豆子换上一块豆腐。那时的豆腐真好吃,闻着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尤其油煎过后的豆腐皮,颜色焦黄,香味浓郁,口感极佳,配点青辣椒炒,也算是美味了,这又是一盘。……不用再数了,已经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了。


我常常无法理解自己如今特爱独处,要知道,我小时候是一个多么喜欢扎堆的人,多么爱在他人面前晃来晃去乃至于惹人生厌的人,多么喜欢在人群中表现自我的人,多么热爱热闹多么害怕孤独的人!吃完早饭,整整一上午,我在家里,一会看姐姐洗蘑菇,一会看妈妈晾衣服,一会儿帮助哥哥杀鱼,一会在妈妈切肉时站在锅头旁边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又好像什么事情都参与了。当然,我最期待的是客人一批一批地来。总希望客人在我家吃饭,总希望客人多留一会,似乎这样,我们和亲戚的关系才算得到了表现。如果有客人因为各种原因去叔叔伯伯家吃午饭,我总疑心是因为我们招待不周,或者我家与客人之间关系有些疏远。


吃饭时,一定要奶奶先坐上座,大人之间为坐哪个位子而相互谦让,一定要奶奶动第一下筷子,孩子们看到腌鸭蛋端上来时立即一抢而光,并纷纷往口袋藏时显出的天真和蛮横,大人称赞母亲的手艺,父亲母亲一边端菜一边似乎抱歉地说,“没有什么好菜,都是骨头骨脑,汤汤水水,你们多吃点饭”,大人照管孩子时的耐心与生气,……


这一切似乎每一个节日都会重演,而我不仅当年却百看不厌,如今亦回味无穷。






7



最惦记的事情终于要开始了。


吃饱饭,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搁,用衣袖把油嘴一抹,向父亲讨要一两毛钱,然后急急地冲出村子,去东湖边看赛龙舟去。


说是看赛龙舟,其实龙舟比赛要到很晚才开始,大概四点左右,而还不到一点,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已经在东湖边上开始漫长的等候了。


最早到湖边的一定是孩子和小生意人。无论男孩女孩,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仲夏的江西已经很热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女孩尤甚。别看小村姑们一个个皮肤黝黑,满身流汗,甚至于某处沾上点黄泥巴,但是她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在相互攀比谁的裙子更好看。男孩子似乎不太在乎穿什么,而更愿意攀比谁带的钱多,可以多吃两根冰棒,多嗑点葵花籽。一直到念完初中,我还从来没有过口袋里揣一块钱以上的时候。伙伴中财大气粗的要么是小三子,他父亲是屠夫,每天杀猪去卖,日进百元,从口袋里掏出五块十块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要么是石头,他父亲是公社粮食站站长,权倾一时,炙手可热。我带的钱通常只够吃一两根冰棒,一两葵花籽,接下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各种零食,偶尔接受一点他人慷慨的救济。吃完零食,无事可做,大家就泡在河里。一般说来,从端午开始,我们就可以到河里游泳而不会受到大人的责备。不会游泳的、胆小的只敢在浅水处扑通几下,而像我这样的好手更愿意展现自己的游泳技术,从湖的这边游到对岸,然后又游回来。


慢慢地,在大家的百无聊赖中,东湖四周几个村子的龙舟终于下水了。听到敲锣打鼓,大家立即跑上岸,聚集在一起,把注意力集中到湖里。第一批坐上龙舟的,基本上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他们没有资格参加正式的比赛,只能为几年后参加比赛进行预演。湖边几个村子各有一艘船,你出来一会,又回去了,他出来一会也很快回去了,始终没有在一起一比高低的意思。这让我们一帮孩子很不耐烦,才引发出来的热情很快又消退下去了。


三点半左右,村里的大人招待好了客人,还可能午休了一会后,陆陆续续出现在湖边了。村干部也带着香烟和鞭炮上场了。我们知道,很快好戏就要上演了。


最早上船的小伙子被赶下了船,换上一波三四十岁年青力壮的当家人,一个个穿着短裤,赤着胳膊,露出结实的肌肉,整整齐齐地坐在龙舟的两边,船的正中间坐着两个人,一个敲锣,一个打鼓,而村里最有经验的老人抖抖擞擞站在船尾,稳如泰山般掌着舵。邻村的船划到我们村的观战点,村干部放鞭炮迎接,请他们吸烟,然后说些笑话,我们村的船也划到邻村,和他们的村干部浅浅交谈、调笑一会。然后,几艘船在湖里稍微转转,慢慢就在赵家和黄家附近,在东湖的最南端聚在了一起。他们说了什么,我们完全听不清,但是远远地从他们的架势上看得出来,比赛已经正式开始了。


比赛真是件神奇的事情,它能够调动起生命的全部能量,不仅是参与竞赛的人,连我们这些旁观者也为之沸腾起来了。我们对于胜利的渴望、我们高喊“加油!”时的声调、我们跟着船前进方向的奔跑,我们挥舞着手臂向战士们致意的频率和力量仿佛都是在向船上的战士输送力量,我们仿佛也参与到比赛之中了。尼采说:


每一种天赋都必须要通过斗争来展现它自己,希腊的大众教育正是这样要求的:然而现代的教育者们最为惧怕的却莫过于所谓的好胜心的释放。……但是对于古人来说,竞赛教育的目标是全体的福利,也即是城邦社会的福利。例如,每个雅典人都应该在竞赛中尽可能地发展自己,以便能给雅典带来最大的利益和最小的损害。


观众的呼喊与鼓励给与赛手们以极大的激动,这似乎非常明显,几艘船行驶到哪个村子的看课的时候,这艘船就爆发出特殊的力量,划在最前面。当几艘船过了板子村,到了靠近我们村的湖面时,全村人发狂般地呼喊“东湖队,加油!东湖队,一定要赢!”全村男女老少一边喊叫一边向船行的方向追逐着。我明显感觉到,刚才还落后对手十几米的东湖村的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像神灵附体般加快了速度,赶超了其他村子的船。这时,赛程过半,刚才还带些温文尔雅的气息颇有节奏和规律的锣鼓声已经不成曲调,鸣锣击鼓者似乎想要把锣鼓敲碎,预示着比赛比赛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水手们的手臂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船桨就像自动旋转的机器,深深插入水里,又向空中抛弃一片水花,然后划过一个大大的圆弧又插入了水中。年高望重的舵手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老成持重,整个身体大幅度地前趋,一边掌握方向,一边给大家鼓气,就像交响乐的指挥,要曲尽一首音乐的奥秘,而那刚才还深嵌入湖中的舵现在就像一只鱼在接近湖面滑行,一探一探地露出它的头。


船已经到头了,输赢已成定局。可是我们却觉得丝毫都不尽兴。


通常,每次都是进行三场比赛。


比完三场,差不多已是黄昏,夕阳慢慢沉降在火把村的袅袅炊烟之上。虽然小孩子还存着期待,希望再来一场,却有大人开始往村里走了。我们带着不满足等了一会,看看再也没有希望,只好和小伙伴边激烈地讨论我们村划船的得失边回家。






8



端午节当天,大人在东湖里竞赛,端午后,孩子们在学校里竞赛;大人们比赛体力和划船的技艺,我们孩子先是斗口,后来大多时候会发展为大打出手。


东湖边上有五个自然村,除了黄家,另外四个属于东风村委会。赵家村太小,全村凑不齐一艘龙船所需要的二三十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自然也就没法参加比赛。另外三个村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参加比赛的。


要说起实力来,窃以为,肯定是火把村最强,村子大,男人多,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但是我们东湖村对于赛龙舟却有特别的热情,战士们在比赛时的表现绝不容小觑。我常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志在必赢绝不服输的劲头。似乎有一种小村战胜大村时那种难以言喻的骄傲总在诱惑、激励着他们。他们的这种情绪感染了我们。


端午后上学的第一天,不同村子的孩子一定会聚在一起讨论那天的龙舟赛,绝无例外。火把村的同学说,他们村最厉害。我们会轻蔑地说板子村的实力最差。板子村的同学说,他们没有派最有实力的人上船,否则我们两个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说我们这次赢得很光荣,不像火把村去年赢了比赛,是因为舵手做了手脚,或者在某个时候故意挡着我们村的龙船的路,我们怕撞翻他们的船才放慢了速度。火把村的同学说,他们这次输了是因为他们不好意思年年赢,故意给我们留点面子。板子村的同学说,你看我们这次赢了,多么轻松啊,上次我们就是没有让最厉害的人上船。……


说着说着,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开始以村分组,吵了起来,直至嫩拳相见,厮打了起来。






9



我有一个亲戚是梓埠镇人,他家住在鄱阳湖的支流乐安河边。有一年,大概是我念初一的时候,他来我们家做客,看了东湖的龙舟赛后,很不屑地说:“你们这边只有三四艘船比赛,看起来根本没劲。要想看比赛,得到我们梓埠去看,乐安河里有几十上百只船在比赛,那个场面才叫壮观。”


听了他的介绍之后,我对于梓埠镇的龙舟赛极其神往。终于有一年的端午,我约了几个小伙伴,走了近二十里路,到梓埠镇看赛龙舟。


小镇坐落在乐安河边,河的两边都有很多村庄,河这边属于万年县,河那边属于鄱阳县。我们兴高采烈地来到河边的圩堤上,看见两边的圩堤上都是人山人海,而河里面确实有着几十只船。最开始,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非常兴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但是,没过一会,我就感觉到深深的无趣了。除了一起来的几个小伙伴,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人群,我们谁都不认识,他们呼来唤去,此起彼伏,我根本无法和他们产生基本的共鸣,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恐惧,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掉队,待会回家的路都不认识。圩堤上做各种小生意的人非常多,身边的人一会儿吃根冰棒,一会儿买西瓜,一会儿喝点冰水,一会儿吃个包子,让我这个囊中羞涩的穷孩子情何以堪!放眼河中,河中密密匝匝地有很多只船,因为离得远,显得很小,这边几艘正在往那个方向划去,那边几艘船正在往这边划来,让人眼花缭乱,无从分辨哪几艘船在比赛,也不知道哪艘船是哪个村子的,而且即使知道是哪个村子的,它的输赢又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没有看多久,我们就决定回家了。






10



我没有想到,居然有三年之久,我几乎每周都要经过梓埠镇去上学,而每次上学都要经过我曾经看赛龙舟的地方。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个美好的节日也会变成灾难的原因。


中考失利,我只考上普通高中,依照当时划片招生的原则,我被录取到饶埠高级中学。这所中学离家有四十多里路,而且无论怎么走都要经过乐安河,而最佳路线是从梓埠镇过河。我本是鄱阳县桐山乡人,但梓埠镇是万年县的地盘,过了河又是鄱阳县的地段,叫张家村,归饶埠乡管辖。从家里到梓埠大概二十来里,过了河,还有略多一点的路程要走。


读高二那年的端午,我是在学校度过的。过了一周,我从学校回家,依照惯例,去张家村坐渡船。从走上圩堤到坐渡船的地方大概有七八百米,我才爬上圩堤,就感觉场面有点奇怪:这一极其普通的日子居然比任何节日都要热闹,万年县和鄱阳县两边的圩堤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人数最多的一个场合了;渡口所在的那片水域中有几艘船在对峙,两边的船上都有大喇叭在大声说着什么,而每隔几分钟就会从一艘船上发出一颗土制的炮弹,但不知有意无意,几乎都没有击中对方,炮弹在水中爆炸时,激起丈余高的水柱。


我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诚惶诚恐,也听不清大喇叭所说的内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位长者打听情况,并问在哪里可以过河,谁知长者听了我说话之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很奇怪地问我:“你是鄱阳人,还是万年人?”我答:“鄱阳人,桐山人”。他说:“嗯,那就好。听你的口音像万年人,不像鄱阳人。如果待会儿有人问你是哪里人,你千万不要说你是万年人,过了河后你也不要说自己是鄱阳人。你看见河里的两艘船吗?一艘是大河张家村的,一艘是梓埠吴家的,他们正在抢杀。端午节赛龙舟那天,张家村和吴家村龙舟比赛,结果吴家村的船翻了,死了两个人,据说是张家村有意为之的。现在两个村子在河里打仗,吴家村要为死去的人报仇。所以最近这边的渡船是不开的,你沿着河堤往回走一两里,有个渡口,就从那边过河吧。”


我听从老者的建议,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沿着河堤往回走了一段,过了河。到了对岸,果然有人问我是哪里人,去哪里,我当时脑子里拐不过弯,就说自己是鄱阳桐山人,在读书,现在要回家。好在对方立即相信了我,并告诉我,若有人问起,千万不要说自己是饶埠人。


我沿着圩堤走到梓埠镇,这一路约两公里,圩堤上坐满了人,大家都在看热闹,河中的船依旧相互向对方开炮,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过了一两周,这件事情平息下去了。据说这个纠纷闹到了万年和鄱阳都归其管辖的上饶地区,上面派人来解决了。只是,吴家村的人执意要把事故中死去的两个人埋在渡口,以让世世代代的吴家村人记得这个仇恨和耻辱,要在适当的机会报仇雪恨。我一向看见花圈、坟墓就头皮发麻,浑身紧张,但是这个渡口却是上学必经之路,每次坐渡船过河看见这两个水泥浇铸的坟头时,总有些说不出的恐惧。


具体多久我不记得了,至少有半年多吧,这两座坟迁走了。据说是有人提出,鄱阳湖的水有时会大涨,水一涨,就会淹没坟头,死者也就变成了水鬼,永世不得超生,死者的家属觉得有道理,便决定迁坟。

每年的龙舟赛还在继续,但是死去的人慢慢会被淡忘。



(本文作者为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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